最开始,一如李长安所见过的。
热闹的长街,如织的游人,繁盛的灯花与连满水道的画舫。
可在最后一天,也就是酒神祭当日,当所有“人”汇聚在酒神庙前共襄盛典时,一切却都乱了套,许多“人”行为混乱,逻辑冲突,甚至于挣脱幻术,露出了妖魔本相。
重而言之,一地鸡毛。
俞真人无奈又气急之下,调了猖兵镇压。
一天之内,潇水就空了一小半。
这倒也不让李长安意外。
莫说,眼前的潇水幻境完备程度只有现在的七八分,便是现在的幻境,照样有许多不合逻辑的漏洞,只是被幻惑心智的法术遮掩了而已。
平时按照“剧本”各安其事还好,匆匆聚在一起上演大戏,好比刚出的新游戏,没经过测试就上线,这还不必ug我服了满天飞
可让李长安诧异,也让俞真人无可奈何的是
酒神大爷拒不受祭。
酒神都不配合,还叫什么酒神祭
“天下神祇皆以香火为食,我看阁下久未受祭,恐有陨身之危,当时有现成的香火为何不享用呢”
看似浪荡的酒神轻笑摇头。
“君子不饮盗泉之水。”
正神亦不受妖魔之祭。
记忆的呈像里,面对俞梅怒火冲天的质问,酒神也是如此从容作答,而俞梅也终于忍无可忍,将他连神带石像扔回了破庙废窟。
好在幻境之于潇水,正如人同自己的影子,虽无力干涉,但酒神还是能看到幻境中发生的点点滴滴。
俞梅开始重新梳理幻境。
这次她吸取了教训。
将庞大的幻境精简了许多削减了范围,只在城市周遭;削减了人数,没那么多恩怨纠葛;也缩短了时间,只在酒神祭前后的二十天来回往复。
又加强了幻惑之法,使妖怪们沉湎于虚假的记忆,难以挣脱。
最后。
她为自己的潇水添上了最后一个人物。
俞家邸店的小阿梅。
做完这一切。
她衰弱得更厉害了,就像即将燃尽的灯芯,只剩些许的生命之光。
更糟糕的是,就连往日乖巧的猖兵,也渐渐恢复本性,变得桀骜不驯,难以驾驭,隐隐有噬主的迹象。
于是,她干脆将猖兵们夺去神志,封进水月观的壁画上。
苦于身体不便,又点化了俩个妖物,俩个刚刚启灵尚未沾染血食的妖物,帮她掌控幻境。
一者,是院中紫藤萝,使其蔓延幻境中的潇水城,为她操纵监视幻境。
二者,是院中大槐树,分与它神通法术,为她处理偶尔脱出幻术的妖魔。
可饶是弥留之际,俞真人仍是恶趣味儿不改。
她把紫藤萝变化成自己的模样,取名于枚,安了个水月观观主的身份,因要借其掌控幻境,倒也没像其他妖怪,让她知道了一部分真相。
而大槐树则是被化作自己青年时期的模样,取名虞眉,编了个镇抚司的身份,将剔除挣脱幻术妖魔的任务改头换面,变成解决城中潜伏的妖怪,还安排于枚装作她的上官。
就这样。
幻境渐渐稳定。
俞梅的生命之光也在一次又一次的酒神祭往复里燃烧到了尽头。
按照俞梅的本意,她现在就该放出猖兵,杀死所有的妖怪,毁掉这场不该存在的幻梦。
可到头来,她终究没下去手。
只把幻境和猖兵的控制权交托给于枚,嘱咐它,在自己死后,便毁去幻境,为自己陪葬。
而后。
一代真人在儿时的旧梦里溘然长逝。
然而。
俞梅舍不得的,于枚又能舍得么
潇水幻境对俞梅而言,是数年心血,是儿时美梦;对于枚而言,却是真真切切的存身之所。
理所当然的。
于枚违背了俞梅的遗愿,留下了幻境继续运转。
可是。
俞梅创建的幻境固然精巧且庞大,但其本质却是无根之木,它并非依托于地脉或是洞天福地,不能汲取天地灵气以供自身运转。
维持其运转的,除了俞梅本人的法力,还有便是幻境中妖魔甚至猖兵的精气。而妖怪们扮演的又多是普通人,并不能主动汲取日精月华,甚至饮食都是自个儿精气的幻化。
换而言之。
妖怪们就像是干拉磨不吃草的驴。
所以数年后,俞梅的“不舍得”终于酿成大祸。
妖怪们被饿醒了。
极度的饥饿,让它们露出了妖魔的本性;幻境的束缚,却让它们依旧在自己扮演的角色里挣扎。
正如小阿梅的梦境。
整个城市数万口人,白天是人,晚上是妖,稍有刺激,便会露出妖魔本相,邻里相残,母子相食,一切只为缓解辘辘饥肠。
莫说虞眉左支右拙,就是于枚也是束手无措。
于枚毕竟不是俞梅,没法子凭借自身的威势镇压群魔,就连出动猖兵五猖兵马的精气早被它抽取,用于填补幻境的窟窿,哪儿还有力气剿杀妖魔
于是幻境的状况一日比一日糟糕,终于到了临界点,眼看幻境就要溃散,数万饥饿的妖怪便要挣脱牢笼。
这时。
有一队朝廷兵马取道此地北上勤王,正好在潇水遗址上驻扎。
那一夜。
大雾吞噬了数千官军。
他们的血肉成了喂饱群猖的食粮,他们的魂灵成了填补幻境的基石。
由此。
幻境的混乱被于枚弹压,但它却没有就此毁灭幻境,反是用死去妖怪的尸体作为养料,并抽调猖兵代替死去妖怪的角色,继续维持着幻境。
可是。
百密一疏。
于枚万万没想到,它还是漏掉了一只挣脱幻术的妖魔。一只不是最强大,但一定是最麻烦的妖怪百幻蝶。
生于幻境,长于幻惑的大妖怪。
这只妖怪清醒之后,并没有逃离幻境,反是借着自己天生的妖法,潜伏在了幻境中,一边逃避着于枚的搜捕,一边默默等待时机,想要鸠占鹊巢,成为幻境的主人。
于是乎。
幻境外,大雾吞噬着一个又一个过往行人。
幻境内,在反复的时间循环里,郎中与于枚,一遍又一遍上演着猫捉老鼠的剧目。
酒神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但自己却被死死锁在石像中,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仰卧在废弃的窖底,数着日头,一遍又一遍拒绝幻境中的供奉。
慢慢的。
他开始“老眼昏花”,看不到幻境种种;慢慢“昏聩耳背”,听不到外界风涛雨露;慢慢“头脑糊涂”,神思涣散不清。
渐渐衰朽,渐渐沉寂。
直到混沌中一个道人屈指一扣。
“驱神。”
于是。
将死之神从长眠中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