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桥竟然还堪使用。
伴着铁索晃动,他颤颤巍巍一步一步慢慢摸索过了桥。
抵达对岸。
可是。
上一刻,他还在回应着这边众人的呼喊。
下一刻。
话语停了,人也顿住了。
呆立着一动不动。
好似整个人的魂魄被什么东西骤然摄住了。
没有人问发生了什么,因为索桥这头同样如此。
在邵教授的手电照射中,对岸原本在黑暗中起伏的轮廓显出形貌。
尖耸的是屋脊,平整的是院墙,而凹陷的是街道。
这是一座村庄。
一座建立在山腹深处的村庄。
一座正在发霉的村庄。
村庄布局简单。
以一条约五米宽的街道为轴,建筑物沿街分布。
房舍都是石墙青瓦,只不过有的单门独户;有的筑起高墙;有的仅仅扎了篱笆,可以看见院内的鸡舍、猪圈与柴棚。一应俱全,甚至在街道边凿出水渠与蓄水池,旁边还有饮畜生的石槽。
只是,这一切都不知为何发了霉、长了毛,脓黄的、暗绿的、青紫的、灰白的,各色霉丝肆意生长,在目光所及的地方覆了一层又一层。
浓艳得使人作呕,让李长安又想起了那只死老鼠。
易宝华平时不声不响,却意外的好奇、胆大或说莽撞。
他推开了一户人家的窗户。
光照进去。
桌子、椅子、床各式家具,各样摆设,都覆盖着霉菌。
除了人,无不具备。
李长安都没见过这样的稀奇,更别说其他人了。
尤其是邵教授,已然语无伦次。
“我去过中洞苗寨,说是最后的穴居部落,真正的底下村庄,不,不,不,都是放屁寻异志有载大兴中,安平坊有百姓张甲掘井,过常井数丈无水,忽听向下有人语及鸡犬声,甚喧嚣,近如隔壁。更凿数尺,见一石壳,破出一隙,隐隐有光,窥之见田舍井然哈、哈,我是张甲,今天我们都是张甲”
李长安理解邵教授此时的失态,作为一个考古人士,遇见了自己追寻半生之物,怎么可能不为之心醉魂迷。
但道士却是绷紧了神经。
他祭起冲龙玉,仔细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气息。
事出反常必有妖,眼前莫名其妙建在溶洞中的村庄八成跟那神秘教派有关系。
可他竭力嗅了许久,发现除了霉味儿更重,以及灵气比地上丰盈些,再无一丝一毫值得注意的气味儿。
道士想起钟还素离开前的一番对话
“道友你不需要太紧张,真是紧要的任务上面也不会让平民先上,还是老话,百分之九十九的牛鬼蛇神都在灵气枯竭中身死道消了,你这次任务就是起个保险作用。”
“既然没什么必要,为啥还要特意上门花钱”
“因为有时候,任务不仅仅是任务。”
钟还素抛下一句机锋,笑呵呵滚蛋了,可刚出门,躲在厕所全程偷听的老水鬼吴老大就大刺刺揭穿了他言外之意。
“就是他们部门工作不好做咯,抛出点骨头,试一试你们这些民间闲散人员好不好听话。”
其他暂且不论。
难道真像钟还素说的那样,这里可能存在的牛鬼蛇神已经自己嗝屁啦
呵,真这样就太好了。
道士心想。
活少钱多,岂不妙哉
前方传来曾广文的呼喊。
“教授,快过来”
曾广文在街道尽头的小广场上。
广场边立着石墙。
墙上绘着壁画。
壁画没有被霉菌覆盖,也一反这地方的常态,没那么精致,那么繁复,只用线条勾勒出一个群山中的村子陷入灾难,村民一个个倒下,唯独一个英雄独自走出村庄。
简单、粗犷,却透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让人不由为画中情景所感染,不由想去了解接下来发生的故事。
可惜石墙其余部分都已坍塌,碎片散落一地,被霉菌层层掩埋。
但曾广文呼唤大伙儿的原因却不仅仅是壁画。
他的手电指向坍塌的石墙后,那里一条向上的石阶,石阶覆着厚厚的霉菌,印着一串明显的脚印。
折腾了大半天,终于要找到人了
大伙这才从寻幽探奇的气氛中拔出神来。
赶忙沿着石阶往上,抵达一间神殿一座建立在山腹溶洞中、用石头雕刻出的神殿。
这会儿大伙已经有些麻木了,溶洞中可以有村庄,再加上一座神殿又有什么稀奇
有神殿当然有神像。
它就默然屹立在神殿深处。
猪鼻鹰眼,须发戟张。
这副熟悉尊容从壁画走入现实。
高据在神台上,冷冷俯视闯入它殿堂的凡人。
手电光杂七杂八照过去,为神像披上一席参差的光影,愈加显得森然恐怖,凶狞逼人。
冷不丁照面,当即给众人以短促的惊呼与长久的心悸。
李长安最先回过神。
作为道士,他一向缺乏虔诚,没有灵性的神像,对他而言,只是块石头而已。
他提着手电稍稍查找,便在祭台边的角落寻到一抹暗红。
马春花
大伙见了,忙不迭都把灯光指过去。
披头散发的女人蜷缩在那里,怀抱着向安岱已然僵硬的尸体。
萧疏小心呼唤了两声。
她才迎着光慢慢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恍惚的笑容。
然后。
将尸体的头部拢近心口,轻轻摇晃。
嘴唇轻启。
一首轻柔的山歌便在黑暗中回响。
那歌声含混、怪异,却耳熟。
李长安又把手电指向那张鹰目猪鼻的面孔,曾广文在旁喃喃道
“啖吔咦珂。”
为了搜救马春花,大伙儿都折腾了一整天。
个个精疲力尽。
所以考古队的几人虽然事业心发作,恨不得一头扎在地下,但还是得先回地上修整。
于是大伙再次穿过摇晃的铁索桥,攀上漫长的隧道。
眼见得快要重见天日。
打头的王忠民突然一声怪叫。
道士听见,还以为牛鬼蛇神终于现身,怀揣着激动的心情,几个健步蹿上去。
然而。
没有妖魔,也没有鬼怪,有的只是石门前,几个身影无声立在昏暗的风雨里。
共有七人。
同样的干瘦,同样的枯朽,同样的苍老得不似活人,用同样昏黄的眼珠子望过来,眸光瞧不出丝毫情绪,却让人隐隐脊背生寒。
正是这座山中孤村的主人,七位与村庄一同老朽的居民。
邵教授气喘吁吁上来,见状,立马以自己的经验劝道
“各位乡亲不要激动,我们考古队的工作不是要打扰你们的祖先,或者是搞破坏,相反,我们是要帮你们保护它、修缮它。”
“对。”
王忠民也插起话来。
“这些东西埋在地下也只有发霉,要是开发出来,全县的人都会跟着沾光,难道不好吗”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说了一大堆。
七个老人还是那副模样,在雨中神情呆滞。
直到两人口干舌燥,面面相觑,再找不出话来。
他们却同时转身,各自离开。
从始到终,不发一语。
众人哑然无措。
李长安则若有所思凝视过去。。
他们的背影像一块块朽木、一团团霉菌,在傍晚的凄凄风雨里,融进了这老村的破败凋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