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院子两声犬吠。
并不激烈。
小胖子却骇得一个激灵蹿了起来,三两步抢到门前,正要把房门抵住,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动作一顿,干咳了两声,佝偻腰杆背着手,慢悠悠踱步回去。
再落座,悠哉倒了碗鸡汤,拿起步摇正要继续。
忽有所感。
抬头。
一个黑小子冲自个儿咧出大牙,啪一下,把一枚黄纸符拍在了他脑门上。
胖小子顿时两眼一黑,栽倒座上,打翻了汤碗,洒了一身。
李长安没有等待太久。
狗洞便有了动静。
一只大黄狗拖着一个小胖子钻了出来,小泥鳅紧随其后。
“鬼阿叔”小泥鳅满脸雀跃,“你的符真厉害我刚钻进院子,大黄哈哈,别闹。”
大狗摇着尾巴和他闹作一团。
李长安示意他让狗子小声些,而后便将小胖子拎了起来,左右打量。
钱唐的鬼还真有几分门道,白天自个儿竟一点没看出马脚。
没急着驱鬼,先瞅了瞅小胖手里死死攥着的半支步摇,又嗅了嗅衣上油污,李长安摇头嗤笑。
挽起袖子,对好奇凑过来的小泥鳅嘱咐了声“把嘴捂好。”
说罢。
一手揭开小胖额上黄符,在其蓦然惊醒、神思未定之时,将另一只在夜中显出虚幻的手臂直直探入了小胖子的胸膛。
呀
何泥鳅发出半声惊呼,赶紧一手捂紧了自个儿的嘴,一手遮住大黄狗的眼睛。
瞪大了眼睛,瞧着道士一通乱捞。
“找着了”
猛地从小胖子肚脐抓出一团黑气丢在墙根。
那小胖子两眼一愣,又昏睡过去。
而那黑气却在地上一滚,化作一个瘦老头,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往外逃窜。
李长安也不追他,淡淡说道“你可想好了。”
那老鬼动作一僵,迟疑稍许,却也乖乖回来,往道士跟前一趴,五体投地。
“姓名”
“小鬼杨雍。”
“阴附生人,谋财害命。你可知罪”
“冤枉小鬼冤枉啊小鬼实在是受人逼迫”
李长安拿话吓唬他,这老鬼就一个劲儿喊冤,说他本不敢为虎作伥,但幕后元凶对他百般折磨迫使他屈服。
问他元凶是何人,却又顾左右而言他,只说自己被折磨得多凄惨,什么剥皮抽筋、挖眼割鼻、下油锅、坐钉床小泥鳅在一边听得脸儿青一阵白一阵的,被吓唬得不轻。
李长安却直翻白眼。
鬼乃人之余气,寻常鬼受此严酷的长期的摧残,神志早就溃散了,而神志一散,而魂魄也会随之崩溃。
这厮看来是受过一些折磨,但多有夸大其词。
废话听得不耐,道士一把把他拽起来。
月昏雾重,李长安眸中凛凛似有冷光摄人。
不。
确实有光。
空中有着极细微的“霹雳”爆响,李长安眼里闪着微不可查的弧光,一切都很细微,小泥鳅茫然不觉,身为鬼物的杨雍却寻摸到一种令他惊骇欲再死一次的气息,一种能轻而易举将他碾为齑粉的力量。
李长安冷冷望着他
“你不该怕它,你应该怕我。”
杨雍猛地打了抖擞,再支撑不住,把事儿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他本是外来人,客死异乡后,老老实实在钱塘打工挣钱凑轮回银,可前不久突然被一厉害鬼物摄去,逼他为伥作祟。他自是不肯,那鬼物便对他百般折磨,他忍受不住苦楚,只得答应。
他身前是金匠,极擅长“省金法”制作金银首饰,材料都会有损耗,但某些老师傅能反其道行之,能把十份的材料省出额外的一份,这就叫“省金法”。
杨雍尤擅此道,他能省出两份
那鬼物就让他附身在了甘家小子身上。
“你可知那鬼的身份”
“它从来黑气裹身,遮住形貌,小鬼实在不知它的相貌来历”
说罢,杨雍唯恐李长安不悦,赶紧补充。
“但它的目的只是求财,会来取走我省出的首饰,介时,您不就能亲手将其捉拿了么”
“几时”
“没定时日。”他吞吞吐吐,“想来五六日之后”
李长安摇头,莫说五六天,就是一两天,码头上被附身的小娃娃恐怕真就落下病根了。
得想法子,最好把幕后鬼魅在明天就引出来。
他思索片刻,越发觉得这鬼的行为颇为古怪。
他很贪财,偷些金银也罢了,却把小孩儿魇去码头抗包,这能赚几个钱简直是鹭鸶腿上劈肉,蚊子腹内刳油。
同时又很胆小,藏头露尾不说,明明能直接索要钱财,却悄悄摸摸曲折行事。似乎是惧怕钱唐某些规矩,只敢遮遮掩掩地敲零打碎。
李长安最后想到一个法子,但得靠甘掌柜的帮忙。
何泥鳅和杨雍都慌张起来。
一个是小孩子捅了篓子,下意识怕大人知晓;一个小贼干了坏事,怕被苦主逮到。
李长安抛下一句
“你们以为甘掌柜不知道”
堂而皇之敲响了房门。
甘掌柜的开门后,并未表现出多少惊讶。
他将客人迎进中堂,将酣睡的胖小子安顿好,又嘱咐妻子去烧水备茶。
他叹了许久的气,才开口
“我们也是没办法。”
李长安不置与否“人人都有苦衷。”
掌柜又沉默了一阵,苦笑倾述“家祖是钱唐数一数二的玉匠,玉琳琅的招牌就是从他老人家那里传下来的。可到了家父那一辈儿,卖的却都成了金银首饰,缘由无非是手艺不精,招牌就不亮,生意自然没落。”
“如今,传到我手里,卖的都是些什么呀铜的、锡的、牛角的、木头的,唉我那混小子有些天赋,但年纪太小,还需雕琢。我家里尚有资产,可没有手艺,打不响招牌,又有什么用呢”
他语气逐渐激烈。
“下个月,祭潮节城里游花魁。谁家的首饰戴在了花魁的头上,谁家的招牌最响亮”
何泥鳅终于按耐不住,气呼呼
“好呀你果然早就知晓就为了那破招牌你就任由甘胖中邪害他以后会吐血”说着,想到人又没去码头,赶忙改口,“变成傻子不成”
这时掌柜的夫人送上茶水,听了这话,眼圈顿红。
“我们岂是那狠心的父母”
“是你多嘴的时候么”
掌柜的把妻子打发下去,瞧了眼躲在角落的杨雍,对李长安解释
“我们问过巫师,短时间应当无碍。所以打算再打造几件首饰,就带孩子去城里的道观看看。”
杨雍抖了抖,暗道逃过一劫。
何泥鳅反倒说不出话了,穷人家的孩子毕竟早熟些。
“岂止。”
李长安接过话头。
“未免孩子落下病根,掌柜还准备了人参鸡汤给孩子养身哩,当真是慈父良母。”
掌柜的愣住,而后苦笑着对李长安拱了拱手,闭口不言。
李长安便接着开口
“只不过,你家的孩子有鸡汤可喝,可怜码头上二十多个孩子却没这福分。”
“兄台若能驱除邪祟,邻里邻居帮帮忙倒也无妨。”
他起身为李长安斟茶,面带些许哀求。
“兄台来意我大致也明白,可我就一生意人,做生意讲究和和气气,可不敢得罪鬼神。”
李长安正色“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多求些符箓在家,应当无碍。”
见他顽固,道士换了个说辞“但符箓救不了生意。到你下一辈儿,恐怕玉琳琅就得改成铁哐啷、铜叮当。”
掌柜明白李长安的意思,再三瞅着角落的杨雍,迟疑道“钱唐有规矩,凡人不可养鬼。”
“但能供神。”道士加紧筹码,“掌柜可把杨大匠迎作家神,他为你家制作首饰,你拿银钱作供奉,岂非两全其美”
“这”他显然有些动心。“怎可将不知底细的野鬼放进家中”
不急作答。
李长安径直起身走到门前。
“掌柜且看。”
他揭开斗笠,昏昏月光下,面孔变得模糊且虚幻。
旋即,身周浮起道道清光,朗朗开口,声音中充斥着莫名使人心定神宁的力量。
“贫道便是慈幼院新奉家神,身前乃玄门修士,名籍九天雷府。生能斩妖除魔,死后亦能捉鬼降妖。由某为尔等双方结契如何”
掌柜的呆滞良久,直到手里茶杯脱手摔地。
才忙不迭起身作揖。
“怠慢了仙长法驾。”
他不敢再推迟,但还是小心翼翼问
“只是甘某一介商贾,又能作什么呢”
李长安不动声色藏起黄符燃后的余烬,回到屋内。
“承蒙神灵庇佑,掌柜的爱子忽然开窍,手艺突飞猛进,难道不该有所表示么”
甘掌柜迷茫稍许,旋即恍然大悟。
“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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