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下到小溪旁边,果见好大一池烂泥,高月躺在里面搞得满身泥泞,淡红色的裙装全毁,活脱又恢复成一个小乞丐,三人不禁放声大笑起来。荆天明拉起高月,一指旁边的瀑布说道:「来,去洗洗。」
四人来到瀑布旁边,高月正待要洗,项羽却突然指着瀑布说道:「你们看这瀑布有点古怪,瞧,后面好像有个山洞。」其他三人轮流站到瀑布边仔细看去,果然在那刷泻而下的水流后方,隐约可见一个山洞。
项羽率先领头沿着山壁踩着乱石传入水帘,四人全身淋得湿透,这才轮流进入了山洞之内。外头的通道虽窄,走入三十步后,里头居然颇为宽阔明亮,想是另有洞穴穿出山顶所致。
四人正打算好好勘探一番,却听得外头隐约传来人声,却是盖聂、端木蓉一行人寻声找来。
大伙听了连忙走出,没想到一过水帘,便看见连毛裘、盖兰都来了,正站在小溪旁四处张望他们的下落呢。端木蓉眼尖,立即笑道:「找到啦。从石头里蹦出来啦。」
荆天明冲上前去,唤道:「师父」盖聂见荆天明安好无恙,只不过开心了片刻,旋即想到淮阴城外秦军重重,如何能保得故人骨血无虞立刻又满脸忧色,说道:「天明没事就好原来你们四个都在一起,太好了太好了。」
荆天明问道:「师父,你们怎么会下到这山谷来」一旁的盖兰笑着拿出一根发钗,对高月说道:「我在上头山崖边拣到了这个。阿月,兰姑姑送你的东西你不喜欢吗」
高月吐吐舌头,知道定是掉下来时失落的,她自盖兰手中接过发钗歉然说道:「对不起,兰姐姐,这发钗我是喜欢的。只是不知怎么地它不大喜欢我,老爱自己跑走。你放心,这次我会好好看着它。」
端木蓉见方才四人从瀑布后头走出,奇问:「瀑布后头是什么」荆天明答道:「是个山洞,还挺大的。」端木蓉听了眼珠子滴溜一转,迈步向瀑布后方走去,回头朝盖聂点道:「这倒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盖聂闻言会意,忙带众人走进山洞,荆天明虽感疑惑,却也乖乖跟了进去。盖聂细察山洞,见此处隐蔽非常,秦军难以发觉,终于放心地吐出一口气,对荆天明说道:「天明,秦国大军恐怕此刻已杀入淮阴城中,想来外头已是草木皆兵。你端木姑姑身上有伤,不宜多行,况且阿月也才病愈不久,项羽、刘毕恐怕是回不了家了。孩子当中你最年长,你得守在这里好好保护大家,护得他们安全,知道吗」
荆天明一听,只觉得呼吸困难,问道:「那师父您要去哪里」
盖聂看了看面色惊慌的盖兰,心中虽舍不下女儿,还是说道:「楚国百姓有难,大义当前,我岂能坐视不管你们几个好好待在这里,明日晚上我若是没有回来,你们也就别等我了。」
他伸手摸了摸天明的头,微笑道:「好孩子,你长大了,师父相信你父亲荆轲也会像师父这般以你为傲的。」说到这里,荆天明已然了解师父是打算舍生取义,以前自己总怀疑师父没有认真教自己武功,但他现在知道,眼前这巍巍君子是绝对不会欺骗自己的。
荆天明哽咽道:「师父请受弟子一拜。」说着,便向盖聂跪了下去。盖聂受了这一拜,也是老泪纵横,说道:「我当初没传你百步飞剑第三式一无所有,只因为师我自己也参不透,你师祖传我之时,只说了一句生者有灭,使剑者终弃剑,并没教授任何招式,你悟性比为师高得多,盼你将来想通其中的道理,使三式百步飞剑终能传承下去。」
说罢,转身就往水帘走去。走没几步,忽听荆天明一声大叫,盖聂急忙转头,这一来正好将自己胸口穴道送给了端木蓉手中的铁筷子。盖聂胸口一麻,端木蓉又赶紧给他补上五六个穴道,盖聂登时两腿一软坐跌在地。
盖聂转头看去,只见洞内除了荆天明、高月和毛裘之外,其余四人竟皆早已被端木蓉点住穴道,非但动弹不得,连开口都不行,想来是刚才自己要走,端木蓉突然出手打了荆天明,逼使他大叫,令自己分心,以便她对自己下手。盖聂怒视端木蓉喝道:「端木姑娘,你做什么」
端木蓉微笑答道:「你死了,谁来给我做饭」
盖聂怒斥道:「大局为重,端木姑娘,快将在下穴道解开。」端木蓉却把头朝外一撇,淡淡说道:「什么大局难道你能救下淮阴城中所有百姓的命吗什么舍生取义儒家的狗屁大道理喔,外头死了一百人,再多死你一个,这就叫义吗简直是莫名其妙。」
盖聂一时间答不得,气得额头青筋暴露。一旁的刘毕被点了哑穴说不出话,想到爹娘,只急得眼泪直流。
端木蓉早已算准刘毕会不顾性命地想要回家,盖兰则向来随父而行,至于项羽的脾气她不甚明白,索性一并先制住了再说。高月和毛裘不会武功,自知出去也只是白白送死无庸担心,眼下唯一要解决的只剩下荆天明。
她见荆天明手持青霜剑神色不定,似乎是难以抉择该怎么反应才好,便守住洞口说道:「天明,你若是帮你师父解开穴道,便等于是你亲手杀了他;你若是想要走出山洞,也好,先将我杀了你就能走。」
荆天明为难说道:「可是,可是伏念先生他」
端木蓉截口骂道:「闭嘴秦军此时已然入城,你救不了他了。先给我坐下来仔细想想再开口说话。」
荆天明想到伏念先生可能遇害,心中便激动不已,真想立刻就冲出山洞去救先生。但转念又想,风朴子所说人死如灯灭,殊无可惜,人一出生便注定要死,怎么死、何时死,又有什么差别
正自拿不定主意,耳畔只听盖聂长叹一声说道:「乱世中人命与蝼蚁无异,生亦无欢,死亦何惧。怎么死何时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何而死」一番话益发搅得荆天明心中迷惑,真不知该听谁的才好。盖聂所说实是有理,大丈夫义字当前死则死尔,岂能偷生但风朴子于毛裘所言,难道无理春夏秋冬,四时有序,人有生灭,人力岂可胜天
荆天明搞不清楚,端木蓉可清楚得不得了,盖聂万一送命,上哪儿找手艺这么好的厨师无论盖聂怎么说破了嘴,就是不肯解穴,有时还恐盖聂内力高强,自行冲穴,反而还上前补他几下。盖聂无奈只得闭上双眼,再不愿多说些什么。
荆天明看着盖聂,又看着端木蓉挡在前方的背影,再望向高月、项羽以及满脸泪痕的刘毕,最后看向坐在角落的毛裘,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他虽没有说话,盘坐在地上,毛裘却似乎看穿了荆天明的心思,只简单地说了一句:「活着吧。」
荆天明默默席地而坐,高月走来靠在他身旁坐下,悄悄握住他的手。
不久,远处传来一片模糊的马蹄声、喊杀声、砍伐声、哀号与尖叫声,接着传来淡淡烟臭味。一切的一切都在瀑布的相隔之下显得朦胧,洞内八个人静静听着,这声音仿佛好远好远,怎么又感觉近在身边
真不知隔了多久,是一天两天还是三四天八人只知天空晴了又亮、亮了又暗,是真过了这么些天亦或仅仅是山顶上的浮云聚散所致
终于,盖聂带着大家回到淮阴。木制城门颓倾着,发散着阵阵白烟,每一家每一户的大门都敞开着,死尸狼藉四散,南城内青石板路上,男女老幼横七竖八地横躺在地,最爱打招呼的钱掌柜抱着自己的算盘死在喜来客栈门前,一代大儒伏念则自己吊在木桐书院的屋梁之上。
刘毕趴在身首异处的刘员外身上,已哭得恍惚了。刘员外身边一张木几上,刘氏则倒在那里。她的面容看上去还是那么慈祥,浑然不似横死,只一双眼睛未闭,似乎正看着荆天明,荆天明也正看着她。
当初自己并没有亲眼目睹母亲的死,只是后来听说她自尽了,这时见到刘氏的样子,不知为何,荆天明就感觉如今眼前惨死之人并不是刘氏,而是自己的生身之母,荆天明望着刘氏,发出一声惊天震地的哀号。
「兄弟,不要这样。」说话的是毛裘,他站在荆天明身后,镇定地说。毛裘轻轻吹了声口哨,两头花驴忘儿、没忘,欢嘶一声,尾随而来。荆天明回过神,惊问:「它们它们还活着」
毛裘苦笑一声,说道:「什么鸡鸭牛羊都活着,被杀死的,只有人。」荆天明也报以苦笑,将哀痛入骨的刘毕抱了起来,放在没忘身上。刘毕在驴上拼命挣扎想要下来,喊道:「放我下来,我要葬了我父亲、我母亲。」荆天明不忍地望了刘氏最后一眼,毅然地点了刘毕身上两个穴道,说道:「我师父说了,秦军恐怕只是出城血战去了,转眼就会回来,此地不宜久留。」
「不不不」刘毕虽不能动,却在驴上声嘶力竭地哭喊,「我没法葬了我父母,我是个不孝子呀爹娘你们养我这个不孝子是为了什么」荆天明忍住心酸,将花驴越牵越远,刘家大院终至消失在刘毕眼中。
众人约定在北门会面,盖聂进城之后才发现,秦军不是攻城,而是屠城,几千条人命霎时间灰飞烟灭。盖聂恶狠狠地瞪了端木蓉一眼,怪她阻止自己前来救护这些无辜的人命,但盖聂也扪心自问,就算端木蓉不曾阻止,人称「天下第一剑」的自己,又能救下几条生命呢
荆天明带着刘毕回来之后,人便齐了。八人走出淮阴北门,这曾经属于楚国的故土,如今已成了秦国的地界。放眼望去,这世上又有哪里不属于秦国的疆域呢他们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走了一炷香时间,道路两旁偶尔还会见到人们的尸体,想来是兵临城下之后,企图逃走的淮阴百姓吧但他们谁都没能逃走,一个个倒在路边,成了秦国铁骑刀下的冤魂。
盖聂一是不忍再看,二来不愿撞见回城的秦军,当下便带众人往右前方的小山坡鱼贯走去。爬上山坡之后,刘毕突然喊道:「等等再走。再往前走,下了坡就看不见淮阴城了。」
刘毕恋恋不舍地盯着山下的淮阴城,那个他从小居住的地方,只不过此时的淮阴已是一座空城,一座带血的空城了。
荆天明、高月、项羽,俱都默不作声地站到刘毕后方,四人一起看着淮阴。所有童年的记忆,都随着淮阴城的残破而消失,他们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到淮阴了,即便将来有一天能够重回故地,那也绝不会是那个曾经属于他们的淮阴城了。
众人各有所思、各有所念,就连性格向来古怪的端木蓉,此时的眼神之中似乎也带有一丝怅惘。这时刻,谁都不想说话,也不会说话了,只有两只花驴偶尔感到不耐烦起来,发出两声嘶鸣,但却也被系在口中的缰绳给硬生生勒住。
盖兰一瞥眼杂木丛中,似乎有什么五颜六色的东西,定睛一瞧,叫了起来:「啊是二、三、四、五姨太」矮树丛中,四个容貌姣好,精心打扮的女子,各自都受了重伤,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盖兰上前一探,摇摇头说:「都死了。」
端木蓉指指她们怀中抱着的金银,说道:「她们大概是听说秦军到了,私自卷了财物,丢下刘员外,想自个儿逃跑的吧」刘毕素来深知这二、三、四、五姨娘,个个自私,也不下驴,只是点点头表示同意。高月接话说:「可是她们还是逃不了,还是给秦军杀了。」荆天明默然了,在他心中就算是这聒噪不已、欺压原配的二、三、四、五姨太,也罪不该死,更不该死在他自小景仰的父亲秦王嬴政的手里。
盖聂则喟然长叹一声。项羽奇道:「大叔,您叹什么气」
盖聂一指地上四人,对项羽说道:「你瞧,这四人虽死,身上所携金珠玉帛无一短少,秦军杀人而不劫财,显见军纪严谨。要胜过秦国,我看是很难了。」
项羽一瞧果真如此,心中却豁然开朗起来。他学文不成,改学武艺,几年下来,自知还输给荆天明一筹,比之盖聂更加遥不可及。加上山洞之中,亲眼所见盖聂虽被人称作是「天下第一剑」,还不给端木蓉摆弄得毫无办法。看来武艺这门功夫,一次也仅能对付数人而已,要是遇上了千军万马,料想也是无用。
项羽在心中暗想,是了,枪挑万人应学万人之计,自己以前怎么就不曾想过要学兵法呢书就让给刘毕去读吧,武功就让荆天明去学吧,我要学兵法,以一人而胜天下人
他主意已定,当下豪气千云地对盖聂说道:「盖大叔,您放心吧。总有一天,会有人胜过秦王的。」
盖聂虽不知项羽何出此言,但觉项羽说话之时英气勃勃,两眼发光。他点点头,看着眼前这四个同仇敌忾的年轻人,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或许有一天,秦王会败在这四人手下也不一定。」
第二部完